格物之变 徐累

格物之变

徐 累

一幅画的边界极为重要。成竹在胸的画家面对布或纸,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裁决这片空白。从中心出发,到何处止步,牵一发动全身。对一个画家,对一幅作品,极限即存在于有限,如何最为恰当地划地封疆,意味着想像、条理和张力。

彭剑的绘画,以“书本”形态编织出视觉经纬,罗列、组合、交会,曲直之间,本该单调的游戏做得层峦起伏,已然有自己的局面,也具备一目了然的风格,在当代工笔画里有显而易见的辨识度。即便如此,当他的作品完成以后,也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这个难题或许与画幅的边界有关,属于作品的“外交”事件。简单来说,就是什么样的画框适合他的作品?貌似不起眼的问题,却一点也不多余。画框,不仅关系到作品的休止,也同时意味着展示的开端,倘若这方面的选项令人踌躇,那就意味着绘画已经僭越了什么,突破了什么,而以往的旧经验暂时还没有能够适应这种新局面。

画框是作品最终完成的句号,在画面内与画面外的现场关系上,它是守戍者,由此强调画面内容的虚幻主权,保护其绘画的精神迹象。西洋绘画,尤其是二十世纪之前的绘画,假定绘画就是一个裁截的景观,它们被神性地定格在窗内,观众在“间离”之外朝内窥察,画框理所当然就成为窗户的外饰,绘画就是一个个洞开之“镜”。中国传统绘画则不然,它的入眼习惯是“散点”,空间被“时间”拖曳,目光游移不定,故发明出立轴或手卷的装裱法,尽量不用过度装饰隔断视觉想象,画面空白与场所天衣无缝,伸展开来,漫延出去,羽毛鳞介或尺泽层峦,便不再是简单的“镜”中物,而是“境界”之幻。

这是两种喻体不同的代表类型,严格说,都不完全适合彭剑作品的框裱。

从类型上说,彭剑画的“书”算是静物。通常处理这类主题,是以单一视角写生,也就是现场“焦点透视”,就像隔窗相望那样。但是,彭剑的呈现结构却不同。他摒弃了静物画的西洋观点,直接借用了中国传统绘画的透视模件,那就是“45度”空间拟示法。这种方法的特点完全来自俯视,物体程式化地平仄斜切,重心飘移,向两侧无限延长,透视灭点不在内而在外。仅凭这一固定模式,就无法将彭剑的作品与西洋视点叠合,因此用窗式画框笼罩他的作品,会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对于彭剑的早期作品,这并不是什么问题。这批作品的初始,画面主体就是窗户,或为背景,或为前置,书本仅仅作为配角而偏处一隅。后来,窗户不翼而飞,书册上位,彻底套用中国传统透视模件,而且是集锦式的书山册海。这种方式在文人画中比较鲜见,倒是在另一种传统装饰性绘画中似曾相识,如“贴落”。“贴落”作为室内装潢样式,一般尺寸较大,像壁画似地直接贴上墙,好些内容就是描绘的“书”,“横陈图史常千架”,给人以身如其境的幻觉。

所以,彭剑以传统绘画模件构造画面,却没有采纳中国主流绘画旨趣。他画静物,这本身并没有什么新奇,中国传统艺术中不乏静物画,如“岁朝清供”,不过这种题材仍然是对自然和生命的怀想,赋予了人文趣识与愿望。彭剑颠覆了这种表现,他抽空了与“书本”有关的原有喻意,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书”的表皮,各种装饰,各种密度,各种“书脊”线面组成的节奏,因此,彭剑的静物不是“意识”的象征,不是借物观照,它就是“物”本身,或者就是“物理”秩序。一种根本的背离,在于传统绘画中那些优美的曲线,完全被彭剑捋直了,借鉴“界画”的工致,他冷若冰霜,架构做得硬朗而极端。显而易见,彭剑将文人画习性中的“词藻”化为乌有,所有的“标的物”与气质、灵感、象征无涉,或者说,彭剑的作品,不再是我们熟悉的诗情画意了。

因此,在现实的“截面”和视觉的“幻象”方面,彭剑主旨清晰,属性却模棱两可,绘画形态因“似与不似”而无法定位,这就是文中开始所议论的“框裱”问题,至少目前还没有找到最佳方案。

熟悉艺术史的人都知道,二十世纪初期,现代艺术发生了影响至今的形式主义运动,以马列维奇“至上主义”,蒙德里安“新造型主义”为代表,平面绘画不再模拟现实幻景,而是表现为形式和色彩的架构,内容抽象,有条不紊,如数学一样冷静、确定、平衡。这场运动同时发生在建筑领域,也许柯布西埃的“纯粹主义”观点更清晰地说明了其中的趋念,“像机器一样纯粹和严谨,不是偶然的、意外的、印象主义的、无机的、画意的,而是一般的、静止的、表达自然中的不变因素。明朗,精确,忠实于概念。”

艺术的现代性方面,几何抽象形式最具时代表征,从此,二十世纪的日常景观开始了根本性的改变,更不消说对绘画的深刻影响。对当代艺术来说,这一风格再度回潮,包括体现在彭剑的实践中。不过,他最终没有走上一条彻底的抽象道路。究其原因,或许中国人传统美学教义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彭剑的“抽象化”仅仅引用了几何硬边模式,而内容上仍保留具体“意象”,拟定一种可辨识的形象系统,平面化地经营书山的皱折之美,以求达到抽象与具像的平衡。为了丰富画面的质感,彭剑尤其注意到书脊样式的活泼任性,像管弦乐谱一样跳跃个别表情,但很快又收伏在绝对的纪律之中。

 构成彭剑艺术的中枢在于二维空间,他将图式处理为视网膜的过程中,像大多数中国传统绘画表现的那样,并没有完全忘记“时间”的表述。围绕在书籍周边,其它物体如套盒、地砖、投影、魔方时有插入,虽然它们是种种物象与其环境关系的结构描述,但为什么选择了它们,仍然可以视为行为假定中的“意图性”。这些物象的在场,没有重构历史记忆的任务,然而,深究起来,是不是能够理解为心理状态对图像的一次投射呢?

卡夫卡说过,“书本代替不了世界。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这任务不可能完全由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彭剑的作品中,如果说书的“投影”指向了“过去”,“套盒”指向了“通道”,“魔方”则指向了“未来”,三者形成了画面中的象征机制。尤其“魔方”,除了方块形制与书的体量相近外,它的屡屡出现几乎是突兀的。在书本的一片沉寂之中,“魔方”的高调亮相令人意外,以我们所了解的功能,它显然代表着活跃、操控以及变化,直指不断生成的转换系统。

这么说来,“魔方”有可能是彭剑的画中之眼,它暗藏了一位年轻艺术家的的自我宣告,即在当下媒体时代的在线网络中,由“书本”体制代表的旧秩序、旧模型,被嵌入了不确定的未知变数,翻覆静观,确立转型。在全球化的互动背景下,彭剑远程呈现了他对中国画变革的独有轴线,这种超出过去范式之外的“格物穷理”,只能是属于今日世界的新经验。

                                    2017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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