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 梁超

轨迹

                      ——读彭剑画后偶得

彭剑的艺术创作显示了一条与经验统计逐渐背离的道路。

这种思考方式并不符合我们日常的认知经验,在我们的眼中,世界是由对一些认知进行统计构成的求和结果,虽然我们也会对一朵花、一个人或是一处令人流连忘返的河山胜境详加探究,但这无法摆脱宇宙自身在我们心目中投射的统计印象。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认为,世界是一种“拟象”,可以被以符号化的方式认识,在这种方式下,模型与真实的区别是不重要的。

在这种印象之中,世界在累积之中被构建起来,彭剑较为早期的作品看起来似乎想(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再现这个过程。创作于2015年的《就位》,画面从故事上来看像是一些书籍和魔方等物体被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也许暗示了理性,也许什么也不暗示,就只是单纯的累积而已。但是在这时,彭剑已经意识到对于具体名目的放弃势在必行,所以他有意给一些书籍安排上少见的、五彩缤纷的颜色,以免它们在经验印象之中沉沦过深。

事实证明这种安排是匠心独具的,因为从欣赏者的层面来看,这些累积物“是不是”一本书、一块魔方还是一只兔子并不重要,累积自身的语法本就摒弃了其组成部分个体的被认知权力。到了2019年的《柳成荫》之中,彭剑放心地将这些累积物简化成了一块块的方形色块,一种更加理性和冷漠的意象。此时回头去思索《就位》的语言,我们发现那些线装书虽然承载了我们认识习惯中的某种身份,例如《春秋繁露》或是《宋元学案》,可是在统计层面的累积结构里,它们就只是这样的方块,什么都不代表。

下一步是对那种稳妥的重力关系的间离,这个构思可能很早就在彭剑的脑海之中形成。选用无变化的、方块累积的意象依然给人以四平八稳的感觉,这种认为世界(或宇宙、或理性自身)是沉稳和安全的印象习惯,很是胸无大志,应当受到挑战。2020年的《静物2》是非常令我喜爱的一件作品,它看起来像是一些毫无关系的东西被随便地摆放在一起。可供辨认的形象有一个酒瓶和一个类似齿轮的东西,它们有的看起来能够在重力之中保持稳固,有的则看起来很难在一个状态下保持稳定静止或是长时间的匀速运动。

彭剑的艺术创作显示了一条与经验统计逐渐背离的道路。他可能正在接近宇宙的真相。

超越人类习惯认知的统计是混乱的,不乏理性和规律,但是无法明了。在这一点上,诗人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1854-1891)可谓知音。他在《元音》这首诗中似乎(这一点并不确切,要看情况而定)谈到了宇宙的这种混沌本质,我们感知到的世界就好像彭剑笔下那些被认为是书、魔方或干脆就是方块的物体那样,只是意识划过实有留下的轨迹:

“A noir, E blanc, I rouge, U vert, O bleu: voyelles,

Je dirai quelque jour vos naissances latentes:

A, noir corset velu des mouches éclatantes

Qui bombinent autour des puanteurs cruelles,

Golfes d’ombre; E, candeurs des vapeurs et des tentes,

Lances des glaciers fiers, rois blancs,frissons d’ombelles;

I,pourpres, sang craché, rire des lèvres belles

Dans la colère ou les ivresses pénitentes;

U, cycles, vibrements divins des mers virides,

Paix des pâtis semés d’animaux, paix des rides

Que l’alchimie imprime aux grands fronts studieux;

O, suprême Clairon plein des strideurs étranges,

Siulences traversés des Mondes et des Anges:

-O l’Oméga, rayon violet de Ses Yeux!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A, 苍蝇身上的毛茸茸的黑坎肩,

围着恶臭嗡嗡转,阴暗的海湾;

E,雾气和帐幕的纯真,冰川的傲峰,

白色的君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颤动;

I, 殷红的吐出的血,美丽的朱唇边

在怒火中或忏悔的醉态中的笑颜;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满牲畜的牧场的和平,那炼金术

刻在勤奋的额上皱纹中的和平;

O,至上的号角,充满奇异刺耳的音波,

天体和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

噢,欧米伽,她明亮的紫色的星眸!)”

宇宙并不是没有道理(理性)的,但是那些道理大多数对于我们而言没有用、一部分对于我们而言过于宏大而难以把握,少数对于我们的经验有指导意义的被定义为真理。所以真理才被看成是奇迹,这并非什么殊荣,只是一种刺激印象而已。宛如僧肇(384-414)在《肇论》里的看法,世界是空的,认知只是一种缘法,这就好像刚好有一道水纹的轨迹被目睹,使得完全透明的水体看起来像是某种更实有的存在。

听说在日语之中“奇迹”和“轨迹”这两个词是完全一样的。是我们的某种情感让我们认为1773年12月16日(波士顿倾茶事件)、1804年12月2日(拿破仑加冕)或是1895年5月2日(公车上书)是一些发生奇迹的白昼,而实际上所有的白昼都只是日光掠过实有而静谧的世界留下的轨迹。

——2020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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