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書 芭芭拉·波拉克(Barbara Pollack)

我們所生活的信息時代,是一個被電子媒體所充斥的時代。相比之下,書籍和報紙這類的媒介則顯得老舊而過時。來自微博、微信和博客之類的社交媒體以及電視之上的商業信息讓我們應接不暇。現代的讀者們不得不自己在信息的洪流里辨識真偽,在擁擠忙碌的生活中尋找散落在微小角落裡的點點美麗。彭劍的作品所關注的正是這些細小的美麗。他作品中有對室內靜物的描繪,也有以書籍,書架,桌子和魔方組成的風景地貌。這些構圖看似簡單直白,但其中構建出的整體平衡卻是十分精妙複雜的,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微微改動一處,整幅圖畫的結構便會分崩離析。

彭劍的作品不單單是對平衡的描繪,更是一種對平衡狀態內化的結果。中西兩種藝術文化風格在彭劍的身上達到了完美的融合。歷史悠久的中國繪畫藝術和近現代的西方抽象藝術在他的作品中交相輝映。要讓這兩種如此不同的文化內核合而為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國畫和西畫的風格是如此不同,在一些方面甚至是相向而行的。彭劍的這一創舉讓他在新興的當代水墨藝術領域享有獨特的地位。他所做的絕不是簡單的中西畫法的疊加,而是從對二者的巧妙融合中自成一派。

彭劍生於1982年。他扎實的藝術功底令他能夠自如地融合不同派別的繪畫技巧。他在中國美院完成了自己本科和碩士的學習。他對於國畫的研究不單單局限於對手法技巧的學習,更是對其中所蘊含的歷朝歷代積累演化的深厚哲學理念的思考。與此同時,他也花了很長時間在國美的圖書館中博覽西方美術大師的作品,尤其是那些劃時代的抽象派畫家,比如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和卡濟米爾·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彭劍在兩種傳統之間自由轉化,如乘坐時光穿梭機一般。他對這些傳統的學習已突破了純粹的對技巧的掌握,而是在瞭解它們形成時期的歷史文化背景的基礎上,將它們內化成為自己獨有的世界觀。

融匯貫通的文化背景和個人思考造就了彭劍獨特的風格。他並沒有單一地只選擇歷史悠久的人文畫,或是書法表現藝術,而是選擇採用界畫的手法。界畫源自南宋(1127-1279),是一種使用尺子和水墨的繪畫技巧。它最初被應用於建築繪畫,是國畫中唯一一種非徒手繪畫的風格。作畫時,界畫畫家需要用一種特製的畫筆,對應尺子上的凹槽,以此畫出標準的直線。依照這一傳統,彭劍藉助尺子來描繪作品的幾何構圖。但這并不僅僅是為了懷舊。他將這一傳統技法與20世紀抽象派的至上主義與新造型主義的實驗創新結合起來。這種手法所表現出的寫實與抽象之間的張力與界畫的表現手法相似。同樣的,界畫也拒絕寫實的手法,而是用建築和抽象的表現形式來描繪山水。由此,彭劍將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藝術手法結合起來,讓觀者得以在觀賞寫實的元素的時候也體會到畫作整體上的抽象的幾何構圖。

而這種複雜的美學感受正是彭劍所追求的。他曾說:「我在有限的空間里定義不同的物體,而非是簡單的描述。我想用這種有節制的象征主義來表達一種潛在的深遠含義。」儘管他作品的構圖蘊含了豐富的信息,但彭劍強調自己的作品追求的是極簡主義,致力將觀者的注意力轉移至畫家的沉思和重複的動作上。作品的表現形式不一定蘊含深意。比如說,作品中的書籍上並沒有標題或作者的名字。畫家並不希望觀者去閱讀畫中的書籍,而是去感受書與書之間的關係,去反思它們所呈現的微妙的平衡,一種在當代生活中難以實現的平靜。

儘管彭劍的作品所運用的手法很大程度上來源於界畫,他總體的構圖思想則呼應了西方繪畫中對於網格邊界的處理和鑒賞。從20世紀起,這種棋盤式的構圖,在現代藝術對于抽象空間的理解中一直佔據統治地位。正如知名藝術史學家羅薩琳德·克勞斯(Rosalind Krauss)所言,網格是一種「展現現代主義雄心的結構」。這種重複出現的圖像框架結構,近似于相機的取景器,一方面是被觀察的物品,一方面也可以被用於于組織其他的表現形式。「網格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克勞斯說:「一方面它提供了一種唯物主義(或者說科學或邏輯學)的視角;另一方面,它也給了我們信念的釋放(或者說是幻想和虛構的)。」

彭劍對自己作品的評價與克勞斯的看法相似。他形容自己的作品是極簡主義風格:「我之所以採用這種機械化和人為刻意的手法來構圖,是因為我覺得通過這種方式,藝術家可以更加直接地傳達自己想法。」他還補充說:「這就好像在明代的家具是根據一種特定的模式設計的,你一定也可以在那種設計中找到西方現代抽象主義的影子。」彭劍的獨具慧眼就在於他可以洞察明代家具設計與西方現代抽象主義之間的、難以被察覺的潛在關聯。他關注的不是這些傳統之間設計層面的溝壑之分,而是它們在哲學層面的相連性,一種深藏於簡單幾何構成之中的世界觀。

儘管如此,彭劍的作品一眼望去並不像是極簡主義風格。比如他2013 年的作品《無名之書》(Books in Search of an Author),一摞書籍堆得高高的,與其後面的三角形墻紙形成強烈對比。每一本書,或是書脊上有一些磨損痕跡,或是書頁間有些隱約的污漬,每一本書也因此都與眾不同,各有特色。一對藍色的盒裝書將這座「書塔」本身的平衡打破,並將圖畫的重心移到了畫的左邊。整幅畫顯得搖搖欲墜。雖然如此,畫面中物體之間精確的協調讓這幅畫不會顯得笨拙。這和他2016年的作品《疊翠》(Pinnacle)呈鮮明對比。在《疊翠》中,儘管橙色的盒子使得放在上面堆積成山的雜誌和手冊以及「山頂」上的兒童幾何玩具看上去好像是浮在空中一般,這一主題部分在鮮亮綠色的背景裡呼之欲出。在這幅作品里,書籍並不是靜止的,而是一本疊一本,搖搖欲墜地穿越時空。

《山外山》(Mirror Mountain)創作於2016年,是一幅由書籍組成的風景畫,其實特別突出的是一座書籍構成的摩天大樓。其他鐘愛國畫的藝術家都傾向於描繪學者們的書房,主題大多是怪石嶙峋,或是茶藝用具,以追求一種靜謐的效果。然而彭劍的作品呈現給我們的卻是書房主人成堆的書籍藏品,並沒有一個整齊劃一的模式。觀者要親自從這些書籍中建構一個模式,在混亂中尋找規律。構圖中將這一片混亂聚攏在一處的,是作品上方的一條明亮的藍色色塊,以及下方的黃色粗線條。

這樣的風格讓人自然聯想起藝術家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蒙德里安的幾何構圖顛覆了以往的表現手法,與此同時又展現了現代都市的力量與活力。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館長漢斯·傑森(Hans Jannsen),在他一篇為蒙德里安回顧展覽而寫的開創性文章中如此評價這位藝術家:「在蒙德里安的思維模式中,垂直的直線和單一的色塊是最完美和純粹的平衡,因此,他也認定這應該是視覺藝術在尋求突破自我的表達方式中不二的突破點。他將這種系統化的線面組合視為是一種對普世和諧的表現。」借用蒙德里安自己的話,這種最本質的關係中「最為疏遠的個體與他者之間的關係達到了最完美的平衡,并由此包容了其它所有關係。」彭劍在其作品中所追尋的與蒙德里安所謂的和諧的匯集十分相似。他們所追求的,都是一種高度的精神集中,對於作畫的藝術家和欣賞作品的觀者都一樣。這種專注在紛繁世事中給我們所帶來一絲寧靜。

彭劍從不畏懼嘗試具有挑戰性的構圖,以描繪不平衡的物體。他2016年的作品《奏》(Played Out)就是一個很好地例子。在這幅作品里,一個魔方搖搖欲墜地立在一邊的對角線。下面是一本厚厚的藍色的書,可能是一本字典。背景是濃厚的金色。而兩個物體被一圈不整齊的黑色陰影包圍。這些陰影部分過於平面,以至于並不能為構圖增加立體感,卻給畫作帶來一種戲劇性的衝突。畫中的三個獨立而平等的元素,書籍,方塊,和陰影,共同構建出一個荒謬的「非現實」(non-reality)。另外一個同樣具有挑戰性的作品是彭劍2016年的《均勢》(Balance of Power),畫中呈現的是一對盒子,一藍一綠,每個盒子各自有一摞書。畫作整體的構圖顛覆了傳統的透視畫法。黑色的陰影也同樣製造出包裹物體的效果。這是一種非常現代的手法,挑戰了網格的權威。空間感被平面化取代,從而實現了一種只有在繪畫中才可能達成的結構組合。它給觀者傳達的訊息是:不要誤以為自己在看的是一幅關於書籍的繪畫,這其實是一幅是關於繪畫本身的作品,而非一張書房或圖書館的照片

儘管主旨各異,但彭劍這一系列的作品展現出和西方當代藝術千絲萬縷的聯繫。比如說,書籍這種老舊卻又依然備受珍視的媒介是他畫作中常見的主題。這與愛爾蘭藝術家邁克爾·克雷格·馬丁(Michael Craig-Martin)對於老舊物件的鐘愛有異曲同工之妙。馬丁擅長使用簡化的線條和明亮的色彩來淡化作品中激烈的情感表達。他對於舊手機,電腦和CD播放器大量的描繪更是他對於過時科技近乎于哀悼的執著。

除此之外,彭劍作品中對于關係的強調也與美國藝術家彼得·哈雷(Peter Halley)的新幾何主義(Neo-Geo)畫風不謀而合。哈雷善於運用方形框架與日光螢光色塊來構圖,并以此種組合來象徵當代生活的社會結構。他將這種構圖稱為是「監獄」或是「牢房」。他用線條來連結方塊,以模仿電路集成板的構造。這種構圖也可以被理解為是對當代大城市給人們到來的幽閉恐懼的詮釋。同樣的,對彭劍的作品的解讀也不應局限于其所描繪的物品本身,而應當著眼于構圖中幾何體之間的關係。在彭劍的作品中,桌面上的靜物可以被看成是對城市景觀的遠景描繪,是畫家對於空間的深思熟慮的結果。他的作品在將人從當代社會生活空間之中抽離出來的同時,在兩者之間建立新的聯繫。

彭劍驚人的才華在他2017年最新的作品《靜置》(Standing in Line)中登峰造極。在這個三幅一聯的作品中,每一幅又分六格。每一格中各有從不同角度和距離描繪的一摞書。在左邊作品下角的格中有五本彩色的書,書後面是一個兒童樂高玩具。中間那一幅作品中,下面的格被一摞雜誌擠得滿滿的,而且還被上面一格的書籍重重的壓著。在右邊有四本很厚的書,最上面一本的封面是藍綠色的。從近距離觀看,整組作品好像一堆雜亂的圖形,矩形連著正方形。畫面構圖很平面,沒有什麼立體感。然後從遠處欣賞就會發現,這幅作品是對不同視覺角度的探索,為的是讓觀者可以從多個角度對比感受類似相似的物體。

生活在如今這樣一個信息氾濫的時代,我們不難領悟彭劍作品中的深意。其他的畫家也許已經在類似的作品中提及過這種媒體過剩的問題,或是哀悼過印刷行業的衰微,亦或者也已經嘗試過將書本當做是人類活動的象征,例如擁擠城市將人類像細胞一樣分割開來。但對於彭劍而言,其作品的意義還在於從繪畫製作的過程。這種幾何的構圖需要絕對的專注,用尺子勾勒出線條,再用色彩賦予線條以生機。他將觀者帶入到自己的繪畫過程,并由此向他們分享自己對上述問題的解決方式。他在人為刻意的構圖中嵌入了一種寧靜。然而在寧靜的表面下,暗流湧動著的是離奇,焦慮,甚至是暴力的感官。

或許,「閱讀」彭劍作品的最好方式是想象。觀者需要想象若是構圖中某一元素突然移位會帶來的效果。當我們在心中移動那些精心設規劃計的靜物時,整幅構圖的平衡就會分崩離析。作品力量的來源是一種充滿生氣的抑制混亂的力量。對於藝術家而言,那是他抗擊作畫過程中的紛擾和焦慮的戰利品;對於觀者而言,彭劍的作品的幫助我們重新審視存在於生活中的干擾,并引導我們再次找回那種岌岌可危的秩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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