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秩序 许晟

诗意的秩序——关于彭剑的近作

许晟

当代人类总是对自己的想象力报以最大的信心,但表现出的形式似乎又很少超过赛博朋克或人工智能所划定的边界——人类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可以接受的未来。虽然它看起来是糟糕的,但又为个人主义的英雄梦提供了舞台。艺术家们并不以想象力闻名,他们实践自己有限的想象。他们常常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歌诵什么,也不再贬低什么,更不再讨好什么,倾尽全力保护自己心内一个独特而完整的世界:那里没有飞船,没有枪械,也没有英雄,但他们终于是那里的主人。为此,艺术家们拿出了即便要与现实分道扬镳也绝不妥协的气势。彭剑就是其中之一。

出生在80年代中国的这批人,曾经以为世界终究是自己的,在今天已经体会到了即将老去的危机感。他们在与朋友聊天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说出的一些话,很多年前就听长辈们说过了:“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等他二十岁的时候我们就真的老了”……这时候,也终于有了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找到自己的理由。

彭剑的小孩也不算小了,但在他脸上还能发现那种中学生时代的神气,只是遇到更年长的人时,再也没有那种“总有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成熟”的急躁和不屑了。好在,他毕竟是艺术家,艺术家似乎有着自己的人生时刻表,在那里面他还很年轻。

为了让这张时刻表稳定地运行,他需要过滤掉很多东西,九年前的那张“被过滤的风景”(2010)似乎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整幅画就是一扇窗,外面的风景被老式纱窗的网格分解得支离破碎。在今天看来,不知道是外面已经模糊的风景更重要,还是窗框本身。窗框成了那个时代的纪念,它就是风景本身。那时候他似乎还没有成家,记忆与遗忘是在一种更加诗意的,形而上的前提中被感受的。那时他一定还在为某些被遗忘的部分而惋惜,而今天,大概已经记不清究竟遗忘了多少吧。

不知道艺术家想到了什么,反正看到这样的窗框,我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那种两家共用一个厨房的公寓里,厨房的窗户跟画里的一模一样。每次我妈做饭,我就坐在窗边的桌子上看着。我家在红砖房的三楼,窗户打开以后外面是一个小院子,周围的房子都是两层的,所以可以远眺。远眺嘛,总能想起点什么。那时,我经常把刚吐出来的西瓜子塞进窗边的砖头缝里,里面有灰有土,埋住,过两天就会发出一个小芽。然后它就消失了。现在想想,一定是我妈把它摘出来扔掉了。她那时还没我现在的年纪大,一定是有种幼稚的担心,担心这个小芽会长大,把窗户挤破吧。那注定长不大的西瓜芽,从砖头缝里冒出两个嫩绿的分叉,以远处的房顶和大片天空为背景,在阳光下可真是好看呢。

三年后的“无名之书”(2013)是另一种心境的写照。桌上的书都没有名字,有些一看便知是线装的古籍再版,有些则是那种一段时间看过,便再也不会拿起来的类型。过了几年,收拾书架的时候,会恍然想起:“对哦,那时候竟然还看过这样的书”。随之浮现的便是那段时间许多尘封的人与事,一瞬间让人猝然失神,但是到了第二天,大约已经忘记了昨天竟然还有过这样怀旧的时候。那样的心境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以后,很快就被忘记了。有科学家还专门分析过,说大概是因为人做梦的时候记忆力特别差之类的。最近新海诚有部动画片叫“你的名字”,剧情带有玄幻色彩,讲的也就是大概的感受。新海诚的片子常常从两小无猜的爱情开始讲起,但是因为过于单纯,反而始终都像是与爱情无关了,比如这部,就更像是关于遗忘和寻找记忆的。寻找的过程就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所谓情感,大约就是记忆泛起的涟漪吧。

似乎扯得有点远了,总之在我看来,书是一种时间的刻度,不仅仅是不同时间会看不同的书,而且读一本书是一个可以把时间拉长的过程,因此也是暂时远离现实世界的过程。这幅画用这么简洁而理智的构图画了这么多书,里面都藏着自己过去的时光吧。有美好,有痛苦,每个人不都是这样。

又过了三年,2016年的“叠翠”这幅画似乎是另一种心境。还是一摞书,下面有一套用盒子精装的书,价格不菲的那种,看上去像是这几年生活质量提高了新买的。再下面是一个包装粗糙的纸箱,一看就不是亚马逊的,而是孔夫子网那种成套的二手书。这种书虽然旧旧的,但是更贵,能找到就不错了。而且,把这种箱子从快递站搬回家,是一种很好的运动。我也体会过终于可以大手大脚买书的喜悦感,感觉“再贵的书能贵到哪儿去啊,找到了就买”,特别带劲。最近一种说法给出了不同阶段的经济自由,比如“菜市场自由”,就是可以随便吃;“旅行自由”,就是想去哪儿去哪儿;一直到“住房自由”,想买哪儿的房就买,这就厉害了;最后是“医疗自由”,想换个机器身体就换一个,这就更厉害了,但也有点忧伤。但是,这里面没提“读书自由”,它没多厉害,但应该单列出来,并在菜市场自由之上。这暴露出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人们对读书的认识普遍不足。读书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钱,关键你买来了还要有地方放,家里如果不够大是放不下的,书可比化妆品和鞋子占地方多了。所以“读书自由”还意味着“仓储自由”。我认识一位很棒的教授,从不接受人送书送画册一类,他说,每拿回家一本新书,就必须扔掉一本旧的,因为家里所有空间都用掉了,实在摆不下。的确有很多中产以上的人把书买来当家里的摆设,但一般是选择譬如《康熙字典》,《二十四史》,《未来简史》这类。但凡没意识到“读书自由”是经济自由的一种,说明他们真就是买一两次摆设而已。

这张画显然不是显摆,因为要显摆得多画几箱。这张更像是书刚买来不久,有一箱还没拆封,但是已经找不到地方放了。于是,只把拆开的那一套草草地花一下午翻了一遍,又恭敬地装回盒子里了。另一箱干脆先不打开,大概是因为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看完一套要先平复一下。这时候,把它们收拾好,放稳在角落里,再倒一杯茶,坐在旁边看着,便有了这张画。

最顶上那个魔方是艺术家确实有的,也许最初是买给儿子玩的,后来干脆自己玩了。下面那一堆魔方显然是虚构的。魔方在最上面,统摄着整幅画的秩序,以及由完全不相干的书所带来的理念的冲突,就像德拉克洛瓦的“萨丹纳帕路斯之死(Death of Sardanapalus)”(1827)那幅画,国王躺在床上,冷眼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魔方就像是那个国王。

三年之后又三年,就到了今年。艺术家画了一组名为“柳成荫”(2019)的三联画。前些年画中的景色也好,书籍也好,终于消失在构成它们的横线与竖线中,变成了纯粹的秩序。国画纸的质感因此凸显出来。色彩似乎刻意变得鲜亮了,它们来自墨和矿物颜料,与纸面融合得很好,即便是大块的朱红色,或者不寻常的紫色,也有着内敛的气质。在很多人看来,“中国”的颜色似乎必须是黑白的,有“行家”便补充说“墨分五色”。“行家”们还说:“西方”的颜色要么是罗马的大理石,要么是时代广场的霓虹灯,总之是很华丽的,也因此是理性的。人的品味和脑子就是在这样的分类里坏掉的。其实没有什么“中国”的颜色,也没有什么“西方”的颜色,墨也不用分五色十色,只有好颜色与坏颜色。好颜色就是无法在色卡上找到的颜色;坏颜色就是可以在色卡上找到的颜色。坏颜色为什么“坏”呢?因为它是被抽象过的。好颜色则是具体的,是“这块颜料”在“这张纸”上形成的,独一无二的。被抽象过的颜色为什么就“坏”呢?因为它失去了活力,变成了纯粹的理念色。“理念”难道不好吗?“理念”好,因为它本来就是非物质的;其它的,任何物质性的东西,要把自己变成理念,比如“理念色”,就等于在否定自己无法否定的物质性。这是一种逻辑的悖论,因此是坏的。这么说来,蒙德里安的颜色也是坏的吗?当然,他的作品根本就用不着颜色,他的颜色是给MoMA商店设计的室内装修。马列维奇的颜色就很好,他和他用过的每一块颜色都是好朋友。那么中国的古画为什么不用颜色呢?这个有点复杂,大概可以说,黑白就已经解决问题了,颜色留着给后人用吧,所以比如彭剑就用了。

总之,这幅画突出了中国古画里一直隐藏着的一个东西,就是理性的秩序。人们总谈论笔墨的趣味,那东西太柔软,太轻佻,但是容易谈。不容易谈的东西,比如秩序感,不谈就是。画里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二流的古画不一定;但凡一流的,比如倪瓒的作品,看上去是一座上,一汪水,几棵树,笔墨是松弛的,但是,背后都有如梁铨老师说的“几根横线,几根竖线”。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秩序,那种秩序来自天地与人的关系,以及一种基于分析逻辑的理性。这才是古画的高明之处,也是中国思想自《周易》以来的精髓。但是没几个人明白。有人要问:都说西方思想是理性的,中国思想是感性的,现在都理性了,到底怎么区分?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中国思想西方思想,更没有什么理性思想感性思想,只有好的思想和坏的思想,有区别的只是在思考的人。这次,“好坏”又怎么分?很容易,自然而然就能分。就像食物,所谓好的食物,就是好吃的食物。如果一个人没吃过什么好吃的,那可能什么都好吃,吃多了,就有了比较。但如果是一坨屎,不用讲任何道理,东方西方都不会吃。所谓“坏”的思想,就是告诉人们屎可以吃的思想。

扯得又有点远了,回到这幅画叫“柳成荫”,我们可以想象一幅同名的古画,画的就是柳树成荫的景象。那么,如果那幅画是一流的,在它背后,一定就藏着象征秩序的横线与竖线。那么彭剑这幅画就在表现这些横线与竖线。在画的下方,有一根钢丝一样的线条,它是下陷而紧绷的,于是就暗示了上面的形体是受到重力的。这就在秩序之上又加了一个运动。有秩序有运动,一个新的世界就诞生了。上面有很多魔方,每个魔方都是一个国王,它们都具有归纳秩序的能力。它们被藏在几何体里面,那些几何体可以代表世间的一切。在这幅画里,它们可能是吹来柳岸的一阵风;或者曾经在柳荫下告别,再也不会见到的某个人;或者就是柳条;或者柳条的分子结构。它们是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但它们又是安静的,内敛的,因为它们被国王的威严所震慑。

彭剑的这些作品,呈现了他整理自己不断复杂化的思考过程与方法。一花一世界,一人当然也是一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常常是混沌的,当他/她将这个世界秩序化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出现了。秩序化的世界是可以被观看的,也才是可以交流的,是他人可以进入的,也就是“可居可游”的。这是挺了不起的一件事。这些平面世界就像是现实世界中出现的一个个虫洞,把观者带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无论具体的内容与动机如何,都可以看作是在努力完成这件事。有的虫洞里更丰富,有的没那么丰富,但也很特别。总之,有就不错了,因为这件事其实挺难的。这又有什么“好”呢?我也说不清。当然,有各种大部头的理论和形容可以把这件事说得天花烂坠,但是千言万语都可以归结成一句话:有总比没有好。有一样东西,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东西。这才是“有”。有了一,就必然有二,然后有三,然后就有了生机。生机是天地之心,再大也大不过这个了。好的艺术就是这“天地生物之心”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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